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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初中那三年,家里的日子像被抽走了脊梁骨。父亲带着大伯、小叔,像迁徙的雁群,一头扎进了遥远的南方城市,在那个据说满地是机会的地方盘下了一个小小的饭店。家里,就剩下我和母亲,守着这栋孤零零立在马路边的老屋。

每天清晨六点半,窗外还是灰蒙蒙一片,像一个巨大的、没睡醒的鱼肚皮。刺耳的闹钟声就在这混沌里炸开,催促着我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学校在三公里外,没有自行车,更别提什么汽车,只有两条腿。半小时的路程,风雨无阻,成了我生活的铁律。

母亲,永远是家里那盏最先亮起的灯。六点整,厨房的木门就会准时透出昏黄的光晕。紧接着,是锅盖轻碰灶台的脆响,是柴火在灶膛里噼啪的低语,是铁勺搅动稀饭时温柔绵长的“咕嘟”声。这声音带着粮食的香气和母亲的体温,驱散着被窝里带出来的最后一丝眷恋。

我家在黄泥马路边。而根牙家,则在不远处的山脚根下扎了营。直线距离其实不算远,喊一嗓子兴许能听见回音,可中间偏偏横亘着大片大片的玉米地。春天,玉米苗怯生生地探出头;夏天,它们就疯长成一片密不透风的青纱帐,绿得发黑,高得能没过人头。站在我家门口,连根牙家那青瓦的房顶都望不见影儿。

根牙是我同班同学,更是血脉相连的兄弟——他爷爷和我爷爷,是同一个娘胎里滚出来的亲兄弟。这份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情分,让两家人的关系,比地里的玉米秆子还瓷实。每天天刚蒙蒙亮,露珠还在草叶尖上打滚儿,根牙就会像个不知疲倦的小闹钟,准时出现在我家门口。他扯着变声期特有的、有点沙哑又格外响亮的嗓子,穿透薄雾喊:“小云!走喽!再磨蹭迟到了!”

而我,偏偏是个“起床困难户”晚期患者。根牙那穿透力十足的嗓门常常只能惊动院子里的老母鸡,而我,多半还深陷在温暖的被窝里,与沉重的眼皮做着殊死搏斗。这时候,母亲就会带着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掀开我的被子,一边念叨着“尕懒虫”,一边把我从周公那里硬拽回来。

直到那个深秋的傍晚。根牙的奶奶,一个脸上刻满岁月沟壑但眼神依旧清亮的老太太,颠着小脚来串门。她拉着母亲的手,坐在炕沿上,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他婶子,你看你这天天起五更爬半夜的,连个好觉也睡不了,让娃过来跟根牙睡吧!就几步路的事儿。我老太婆早上也是要起来烧火的,多添一碗水,多抓一把米,娃的早饭就有了。你也省心,娃也能跟根牙做个伴儿。”

母亲看着奶奶花白的头发和真诚的眼神,又看看我这个让她操碎心的“懒虫”,犹豫片刻,终于点了头。于是,我的“革命根据地”正式转移到了山脚下的根牙家。

住进根牙家,日子仿佛被撒上了一把跳跳糖,“好不自在”成了主旋律!根牙房子里的小炕,成了我们的小天地。写完那些令人头大的作业,我俩就在炕上滚作一团,枕头成了武器,被子是堡垒,模仿着收音机里听来的武侠片招式,“嘿哈”着“大战”三百回合。或者溜到院子里,蹲在鸡窝边研究老母鸡下蛋的奥秘,对着墙角那堆柴火棍子,幻想它们是绝世神兵。根牙家那小小的院子,盛满了我们肆无忌惮的笑声,常常能惊飞屋檐下打盹的麻雀。

根牙家有个特别的小门,藏在屋子西侧,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漆皮剥落的木门,眼前豁然开朗——一条被脚板磨得溜光的小径,弯弯曲曲地钻进茂密的玉米地深处,像一条隐秘的绿色隧道,直通我家后墙根下那块长满野草的荒地。这是我们上学放学的“秘密通道”,比走大路近得多,还充满了探险的乐趣。踩着松软的泥土,闻着玉米叶子特有的清香,听着风吹过青纱帐的沙沙声,三公里的上学路,似乎也没那么漫长了。

相比之下,他家那扇正对着土路的大门,就显得“正式”多了,但也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大门外的土路坑坑洼洼,一边是根牙家春天绿油油、秋天金灿灿的麦田,另一边,则是一条深深的沟渠。那沟渠常年蓄着浑浊的泥水,夏天长满芦苇和水草,是青蛙和癞蛤蟆的乐园。

而沟渠再过去,就是那道横亘在视野尽头的、黑黢黢的山影。山不高,但轮廓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沉默、厚重,甚至有些压抑。

真正让人心里发毛的,是山脚与土路之间夹着的那片——坟地。

夏夜,燥热难耐。我们搬着小板凳,围坐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乘凉。根牙的奶奶摇着一把破旧的蒲扇,慢悠悠地给我们讲古。那蒲扇的风,带着艾草的味道,也带来了关于那片坟地的“掌故”。

“瞧见没?下边那几个塌下去的坑洞?”奶奶用蒲扇指向坟地方向,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月光,“那都是老坟了,年头比我这把老骨头还长哩!有的坑啊,是后人出息了,把祖宗请去了更好的风水宝地享福;有的是年头太久,风吹雨淋,自个儿撑不住塌了;还有的……”奶奶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神秘和叹息,“那是被‘盗老墓’的贼娃子给祸害的!”

“盗老墓?”我和根牙立刻竖起了耳朵,眼睛瞪得溜圆。恐惧和好奇像两只小手,紧紧抓住了我们的心脏。

“唉,早些年头,造孽哟!”奶奶叹了口气,蒲扇也摇得慢了些,“咱这村里,抽大烟(鸦片)的可不少!那东西就是刮骨的刀,败家的鬼!好好的家当,抽得精光;好好的人,抽得没了人形。那些个犯了瘾,兜里又比脸还干净的,凑到一块儿,啥缺德事干不出来?专盯着这些没人管的老坟下手!挖开,把里头值点钱的老物件摸走!听老辈人说啊,那里面埋着的,不光是人,还有陪葬的碗啊碟啊铜钱啊,搁现在城里人眼里,可都是宝贝疙瘩,值老鼻子钱了!”

这些话,像一颗颗小石子,投进我们心里,激起一圈圈涟漪。虽然奶奶说“现在这种事少了”,但那片坟地,尤其是那些塌陷下去、黑魆魆张着口的深洞,在清冷的月光下,总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森。白天路过时,我们还能壮着胆子多看两眼,甚至捡块石头往里丢,听个回响。可一到晚上,那片地方就成了绝对的禁区,连大人们提起来,语气都带着几分忌讳。

住在根牙家,什么都好,就是有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上厕所。

他家的厕所在哪儿呢?出了那扇沉重的大木门,往右手边走上个五六米,一个用土坯垒起来、顶上盖着几块破石棉瓦的低矮小棚子就是。白天去,问题不大,捏着鼻子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可一到晚上,麻烦就来了。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大门,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没有路灯,只有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树木和土路的轮廓。风穿过玉米地和沟渠边的芦苇丛,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像无数人在低声哭泣。而远处那片坟地,更是完全融入黑暗,只剩下模糊的、起伏的轮廓,像一群蹲伏在夜色里的怪兽。

根牙胆子大,晚上去厕所,他拎着个手电筒,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我……不行。好几次,半夜被尿憋醒,我站在门洞里,望着门外那无边的黑暗,腿肚子就直打颤,膀胱胀得生疼,就是迈不出那几步路。

怎么办?情急之下,我“发明”了快速解决法——一溜烟冲出大门,根本不停步,直接冲到沟渠边,对着那黑乎乎的渠水,解开裤子就“哗啦啦”放起水来。冰凉的夜风一吹,激得我一哆嗦,但也算解决了燃眉之急。这法子虽然不雅,但胜在安全快捷,远离那片让人心悸的坟地阴影。根牙知道了,笑话我胆小,但也没多说什么。

那个改变一切的夜晚,毫无预兆地降临了。

大概是凌晨三点多。深秋的夜,寒意已经渗入骨髓。我睡得正沉,突然被一阵强烈到无法忍受的尿意憋醒。膀胱像要炸开一样。我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窗外一片死寂的漆黑。根牙在我旁边睡得正香,发出轻微的鼾声。

顾不得那么多了!我轻手轻脚地爬下炕,像个小偷一样溜出房门,穿过堂屋。推开沉重的大门时,那熟悉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吓得我一个激灵。一股冷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得我一个哆嗦,脑子也清醒了一点。

门外,黑,纯粹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只有山风不知疲倦地刮过玉米地,发出连绵不断的沙沙声,像是无数双手在摩擦。我熟门熟路地冲到沟渠边,也顾不上害怕了,解开裤子就开始放水。冰冷的水流带走了部分胀痛,也让混沌的脑子稍微清晰了些。

完事后,我习惯性地提起裤子,系好腰带。就在我转身,左脚刚踏向大门方向的那一瞬间——

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闪烁不定的光!

不是天上稀疏的星星,也不是朦胧的月亮。那光,就在那片坟地的方向!位置很低,像是贴在地面上,忽明忽暗,像传说中飘忽的鬼火!

嗡!

我的头皮瞬间炸开!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紧接着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声音大得仿佛整个世界都能听见!

鬼?!盗墓贼?!奶奶讲过的那些故事,那些“盗老墓”的恐怖传说,像开了闸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残存的睡意和理智!

极度的恐惧像冰水浇遍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逃跑!但同时,一股强烈到近乎荒谬的好奇心,又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了我的脚踝!那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在发光?

我从小就有个外号叫“瘦猴”,不光是因为我长得干瘦,更因为我动作轻巧灵活,爬树钻洞是把好手。此刻,瘦猴的本能被恐惧和好奇逼了出来。我强迫自己冷静,虽然牙齿还在不受控制地打架。我像一只真正的猴子,屏住呼吸,把身体压到最低,几乎贴着冰冷的地面,利用土路旁一个半人高的干草堆作为掩护,一点一点地挪了过去。

草堆散发着干枯植物的尘土味。我躲在后面,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草堆边缘探出半个脑袋,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向刚才看到光亮的地方。

果然!

离我们大概只有几十米远,就在那片塌陷老坟集中的地方!一点微弱昏黄的光,正在有规律地左右晃动!那光很弱,像是被人用手捂着,或者蒙了层布,光线范围很小,只能勉强照亮一小片地面。

借着那点微弱的光晕,我看到了!两个模糊的、佝偻着的人影,随着灯光的晃动时隐时现!其中一个塌陷得最深的坟洞口,一个身影正半跪在那里,奋力地挖掘着什么!他手里握着的铁锹把子,在微弱的光线下,正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地起伏着!每一次铁锹落下,都伴随着一声压抑的、沉闷的“嚓啦”声——那是铁器刮擦泥土和石头的声音!

挖坟!真的是在挖坟!活生生的盗墓贼!

我吓得魂飞魄散,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发出一丁点声音。连呼吸都停止了,憋得胸口生疼。我像被冻僵了一样,维持着那个探头的姿势,一动不敢动,眼睁睁看着那如同鬼魅般的场景。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秒,也许有几分钟,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那两个黑影似乎专注于挖掘,并没有发现草堆后的窥视。求生的本能终于压倒了恐惧,我像只受惊的壁虎,一点一点、无声无息地从草堆后面缩回身体,然后手脚并用,几乎是匍匐着,用最快的速度爬回大门。

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再反身轻轻掩上,插上门栓。当门栓“咔哒”一声落下的瞬间,我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靠在冰凉的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不行!得告诉根牙!

我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猛地冲回里屋,扑到炕边,一把抓住根牙的肩膀,拼命摇晃,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压得极低却充满了惊惶:“根牙!根牙!快起来!快起来!我靠!出事了!那边坟地……有人……在挖洞!盗墓的!”

根牙睡得正沉,被我猛地摇醒,十分不爽,嘴里含糊地嘟囔着:“干啥……别闹……”眼皮都没睁开。

“挖洞!坟地!盗墓贼!两个人!有手电!”我急得语无伦次,用尽力气在他耳边低吼,手还指向大门外的方向。

“啥?挖洞?坟地?”根牙猛地睁开眼,睡意瞬间被这几个爆炸性的词汇驱散得一干二净!他“蹭”地一下坐了起来,眼睛在黑暗中瞪得溜圆,像两颗黑葡萄闪着光,“哪边?真有人?你看清了?”他的声音也压低了,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和紧张。

“千真万确!就在那个塌了的洞那儿!俩人!一个挖一个看!拿着手电!”我用力点头,手还在抖,但看着他醒过来,心里莫名踏实了一点。

恐惧像退潮一样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熟悉、更刺激的情绪——探险寻宝的狂热!我和根牙平时就对那些神神秘秘的传说、地下的宝藏充满了无尽的好奇和向往。奶奶讲的那些“盗老墓”的故事,都深深烙印在我们心里。此刻,亲眼目睹“现场版”,恐惧和激动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血管里疯狂地交织、碰撞,点燃了我们少年无畏的热血。

“走!去看看!”根牙几乎没有犹豫,眼睛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猛地掀开被子跳下炕。恐惧?那是什么?在巨大的好奇心和“寻宝”的诱惑面前,不值一提!

我们俩像两个即将出征的战士,飞快地套上冰冷的衣裤。根牙跑到外屋,在黑暗中摸索着,从门后墙上挂着的农具里,取下了一把割麦子用的镰刀。那镰刀在月色下泛着冷冽的幽光,沉甸甸的手感给了他莫大的勇气。“拿着,防身!”他低声说。

我也不能怂!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我在他家烧炕的柴火堆里翻找着。很快,一根沉甸甸、手腕粗细、长度合适的硬木柴棒子被我握在了手里。粗糙的木刺扎着手心,却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光不够亮!”根牙看着门外浓墨般的黑暗,皱了皱眉。他胆子更大,心思也更活络。他蹑手蹑脚地溜进他奶奶睡觉的里屋。老太太轻微的鼾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根牙屏住呼吸,像一只灵巧的猫,摸到炕头的柜子上,轻轻拿起了家里唯一的那把老式铁皮手电筒——三节一号电池的那种,沉甸甸像个铁榔头。他迅速揣进自己怀里。

装备齐全!我们俩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混合着紧张、兴奋和一丝冒险的疯狂。深吸一口气,我们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拉开沉重的门栓,推开大门,闪身融入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之中。

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瞬间让我们打了个寒颤,脑子也更清醒了几分。贴着冰冷的土墙根,我们朝着刚才看到光亮的方向,沿着土路右边,像两个幽灵般小心翼翼地摸了过去。脚下的土路坑坑洼洼,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踢到石子发出声响。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风中任何一丝异动,只有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在胸腔里轰鸣。

大概走了二十多米,前面出现了一个凸起的土坎,是以前修路堆土留下的。我俩像发现了救星,赶紧趴下,把身体死死贴在冰冷潮湿的土坡后面,只露出半个脑袋,紧张地望向前方那如同鬼蜮的坟地方向。

手电筒那微弱昏黄的光还在!像鬼火一样在坟包间晃动!果然是两个人!一个身影蹲在洞口附近,手里拿着手电,正努力地往那个被挖得更深的洞里照射着,光线大部分被洞口吞噬,只反射出一点模糊的光晕。另一个身影弯着腰,正奋力地用铁锹往外扒拉着土块和碎石。铁锹铲土的“嚓啦嚓啦”声,在死寂的夜里被无限放大,清晰地钻进我们的耳朵,每一声都像敲打在我们的心脏上。

我的心跳得像脱缰的野马,握着木棒的手心全是滑腻腻的冷汗,黏糊糊的很不舒服。呼吸也变得急促,只能拼命压制着,小口小口地喘气。 根牙凑到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像蚊子哼哼,但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和确认:“猴子,你看!看那个打灯儿的,弓着腰那个!像不像……庙后头老李家那个二流子?李大烟?”

李大烟?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进我的脑海!我眯起眼睛,努力地聚焦视线,借着那点微光仔细辨认那个佝偻的身影轮廓。那瘦削的肩膀,那习惯性缩着脖子的姿态……“嘶……”我倒吸一口凉气,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像!太像了!就是他!我在庙会见过他几次,贼眉鼠眼的!听……听我妈跟人唠嗑说过,他以前就抽那玩意儿(大烟),把老婆打跑了,家也败光了!不是说前两年因为偷东西被抓进去蹲局子了吗?咋……咋放出来了?”

就在这时,洞口的情况似乎发生了变化!原本晃动照射的手电光猛地一暗,几乎只剩下从洞口深处透出来的一点极其微弱的余光!那个挖掘的身影似乎也停下了动作,半截身子探进了洞里!

“通了!他们是不是打通了?!”根牙激动地捏了我胳膊一把,力气大得我差点叫出声,“我听前街王木匠喝酒吹牛说过,有的老坟里头,有专门放陪葬品的地方,里头有坛子罐子,老值钱了!一个能卖好几万!”

好几万!这个数字像颗炸弹在我脑子里炸开!对我们来说,这简直是天文数字!五毛钱都能在小卖部买一捧花花绿绿的糖果,或者好几根冰棍,和小伙伴分着吃好几天!好几万?那得是多少糖?多少冰棍?能买多少我们做梦都想要的玩具和书?

巨大的金钱概念带来的冲击,瞬间将残存的恐惧冲垮了大半。紧张和兴奋像沸腾的开水,在血管里翻滚,达到了顶点!根牙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像两簇燃烧的小火苗。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带着一丝恶作剧般的兴奋:“猴子,咱俩……丢土块砸他们一下?吓唬吓唬?看他们那怂样,身体虚得跟麻杆似的!”

这个提议疯狂又刺激!像在滚烫的油锅里滴进了一滴水!我俩对视一眼,昏暗中都能看到对方眼中跳跃的、跃跃欲试的光芒!少年人骨子里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被彻底点燃了。我用力地点点头,感觉浑身血液都在燃烧!

说干就干!我慢慢从土坎后面缩回手,在身边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摸索着。很快,摸到了几个半干的、比拳头稍小、棱角分明的硬土块。根牙也在旁边摸索着,抓了一把碎石子和土坷垃。

“一、二、三!”根牙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示意,眼神里充满了恶作剧即将得逞的兴奋。

我们同时深吸一口气,猛地扬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手中的“弹药”朝着那晃动的灯光和模糊的人影狠狠扔了过去!

呼!呼!呼!

噗!啪嚓!咚!

土块和碎石划破空气,带着我们所有的紧张和兴奋,砸落在目标附近。有的砸在旁边的坟包上,发出沉闷的“咚”声;有的砸在枯草堆里,“噗”的一声;最妙的一个,似乎砸中了什么金属物品(也许是他们放在一边的工具),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在极度寂静、紧张得连空气都凝固的环境下,这突如其来的、来自黑暗未知方向的袭击声,无异于平地惊雷!瞬间打破了夜的死寂!

“谁?!”“妈呀!有鬼?!”洞口方向立刻传来两声惊恐到变调的尖叫!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原本稳定照射的手电光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疯狂地乱晃乱扫,光束在坟包、枯草和夜空中毫无章法地跳跃!那两个本就做贼心虚、身体被大烟掏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家伙,被这“天降飞石”吓得魂飞魄散!他们以为是守夜人发现了,或者是……更恐怖的东西被他们惊动了?!

“快跑!快跑啊!”不知是谁带着哭腔喊了一嗓子,也顾不上洞里刚挖出来的、可能价值连城的宝贝了!两人像两股被惊散的黑色烟雾,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从洞口挣扎出来,甚至来不及拿上放在一旁的工具(可能就是发出“当啷”声的东西),朝着黑黢黢的山里方向没命地逃窜而去!踉跄的身影在乱晃的手电余光中一闪而逝,转眼就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只留下急促慌乱、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和撕心裂肺般的粗重喘息声在夜空中回荡。

我们俩趴在土坎后面,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泥土,心脏狂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刚才的勇气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光了,只剩下后怕和紧张。我们一动不敢动,像两尊石雕,竖着耳朵倾听着。直到那仓皇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彻底消失在远方,四周重新被风声和死寂占据,我们才敢慢慢地、试探性地抬起头。

“走……走了?”我的声音还在发抖,牙齿磕碰。

“走了!真他娘的怂包!”根牙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但更多的是兴奋和鄙夷,“走!过去看看!看他们挖到啥了没!”

我俩握着各自的“武器”——镰刀和木棒,像两只初次捕猎、既紧张又好奇的小兽,弓着腰,一步一顿,警惕万分地朝着那个被挖开的洞口挪过去。越靠近,一股混合着新鲜泥土和腐朽气息的味道就越发浓烈。

洞口被扩大了不少,散落着大量新鲜的、潮湿的泥土。洞口边缘,一个灰扑扑的、用破麻布缝制的袋子歪倒在一边,里面似乎空空的。根牙胆子大,掏出手电筒,拧亮开关(电池似乎不太足了,光线昏黄暗淡),小心翼翼地往那黑乎乎的洞口里照去。光束有限,只能看到洞壁粗糙的泥土和几块散落的碎砖,深处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妈的,黑咕隆咚的。”根牙骂了一句,显然有点失望。他不甘心,把手电筒塞给我:“猴子,照着点!”然后,他蹲下身,大着胆子把手伸进洞口附近的泥土里摸索起来。冰凉的泥土沾满了他的手。

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手指似乎触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猴子!有东西!”他兴奋地低呼一声,用力往外一扒拉。

一个沾满湿泥的圆形物件被他从松软的泥土里拽了出来!那东西不大,比吃饭的碗略大一圈,形状像个没盖的杯子,又像个小坛子。外面糊满了黑黄色的泥巴,沉甸甸的。根牙用手胡乱抹了几下,在昏黄的手电光下,隐约能看到泥巴下面透出一点温润的光泽,还有几道模糊的凸起花纹。

“这……这就是坛子?”我凑过去,心还在砰砰乱跳,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从黑暗深处被刨出来的物件。

“管它是啥!先拿回去再说!咱的战利品!”根牙宝贝似的把那沾满泥巴的东西在衣服上蹭了蹭(结果蹭得更脏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揣进了自己怀里,贴着肚皮放好,那里立刻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根牙奶奶起床烧火做饭,就发现了不对劲——灶台上的手电筒不见了!再一看,根牙衣服前襟沾了一大片湿泥,还鼓鼓囊囊的。在我们俩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却又掩饰不住兴奋和得意的讲述下,昨晚的“惊魂奇遇”和那个沾满泥巴的“泥疙瘩”就彻底暴露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乘着清晨的炊烟,瞬间飞遍了小小的村庄。不到一上午,好奇的村民,男女老少,像赶集一样涌到了根牙家那小小的院子里。大家围着那个被奶奶用清水初步冲洗过的“杯子”,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村里几个见多识广的老人被请了过来。一个以前在外面跑过买卖的白胡子老头,戴着老花镜,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又用手指轻轻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捋着胡子,慢悠悠地说:“嗯……是个老物件,看这样子像是古时候的东西。搁过去不算啥,搁现在……值点钱!保管好了!”

更重要的是,我们清晰地指认出了那个仓皇逃窜的身影——庙后头的李大烟!村里顿时炸开了锅。很快,镇上的警察骑着挎斗摩托来了。根据我们提供的详细线索(时间、地点、人物特征)以及李大烟平时的活动轨迹和劣迹斑斑的历史,警察没费多大功夫,就在邻县一个乌烟瘴气的赌窝里把他和他的同伙抓了个正着。铁证如山(现场遗留的布包、工具上有指纹,加上我们的指证),两人不仅承认了昨晚盗挖古墓未遂的事实,还顺藤摸瓜交代了其他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小小的村庄因为这桩离奇的“少年勇斗盗墓贼”事件,轰动了好一阵子。

那个差点被盗墓贼带走的瓷杯,因为是从受保护的古墓葬(虽是无主老坟)中出土的涉案文物,本应由国家收回。但考虑到我们两个少年在无意中及时阻止了文物进一步被盗掘和破坏的行为(尽管方式有点“虎”),以及李大烟本身的累累前科,有关部门经过研究,给予了我们两家一笔在当时看来相当丰厚的物质奖励。

这笔钱,沉甸甸的,带着泥土的气息和那个惊魂之夜的记忆,成了我人生中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桶金”。母亲用这笔钱,修缮了漏雨的屋顶,更换了吱呀作响的门窗,还给我买了渴望已久的新书包和厚厚一摞学习资料。后来,当我背负着家人的期望,走出闭塞的山村,走向更广阔的世界求学、打拼时,这笔钱和它所承载的那个夜晚——尿急的狼狈、刺骨的恐惧、冒险的刺激、兄弟的并肩以及最终柳暗花明的收获——始终是我心底最深沉的力量源泉。它提醒我,黑暗的尽头或许有光,懵懂的勇气有时也能叩开命运的门扉。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二十年的光阴,足以让一个懵懂的山村少年,褪去青涩与胆怯。我和根牙,早已不再是那个需要穿过玉米地去上学的孩子。凭借着当年那笔“第一桶金”奠定的基础,以及后来无数个日夜的汗水与打拼,我们的事业在县城扎下了根,抽枝散叶,渐渐壮大。

此刻,县城最豪华的酒店宴会厅里,灯火辉煌,一场重要的商业合作签约仪式刚刚结束。倒挂水晶吊灯发出璀璨的光芒,映照着宾客们喜悦的笑脸。我端起一杯晶莹剔透的香槟,看着杯中金黄色的液体缓缓摇曳,气泡升腾、破裂。恍惚间,那升腾的气泡仿佛化作了二十年前那个沾满泥巴、从黑暗泥土中被刨出来的青花小罐的模样。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我转过头,看向身边同样西装革履、意气风发的根牙——他早已不是我记忆里那个扯着嗓子喊我起床的毛头小子,岁月的磨砺让他更加沉稳,但眼神深处那份熟悉的、敢于冒险的光芒依然存在。他是我最重要的商业伙伴,更是我一生都无法割舍的兄弟。

“根牙,”我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举起酒杯,“敬过去。”

根牙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也举起了酒杯,眼神交汇,无需多言,那份在玉米地旁、在惊恐与冒险中淬炼出的情谊,早已融入骨血。他清晰而有力地回应:“敬那个改变一切的凌晨三点。”

两只盛满金色酒液的玻璃杯,在空中清脆地碰在一起,发出悦耳悠长的声响。这声音,盖过了宴会厅里所有的喧闹。

窗外,县城的灯火璀璨明亮,霓虹闪烁,编织成一片绚烂的光海,早已盖过了记忆中那片山脚下坟地的幽暗与神秘。但我们都清楚,命运的轨迹,往往就在那些看似平凡甚至狼狈的瞬间,悄然发生转折。那个从坟边泥土里捡来的瓷杯,换来的不仅是人生的第一笔资金,它更像是一把古朴而沉重的钥匙,为我们锈蚀的青春撬开了一条缝隙,最终通向山外那片广阔而充满可能的世界。而那份在黑夜中并肩、在恐惧中相互扶持的兄弟情谊,也如同窖藏的老酒,在岁月的长河中,愈发醇厚,历久弥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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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更新时间:2025-06-11 03:5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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