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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暮色渐合,将国公府邸内精巧的亭台楼阁一点点吞噬。书房里,却亮如白昼,数十盏儿臂粗的牛油烛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空气里弥漫着清冷的松木香和若有若无的墨香。

沈蕴跪坐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新抽芽的翠竹。她面前,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大案,案上宣纸铺陈,笔墨纸砚井然。而卫韫,就站在她身侧,玄色的衣袍下摆几乎触及她的膝头,带来无声的压迫。

他手中握着那根她再熟悉不过的紫竹戒尺,尺身光滑冰凉,此刻正贴在她后腰与臀线交汇的微妙弧度上。

“腰,”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质地,在这过分安静的书房里砸出清晰的回响,“再沉三分。臀,不可后翘。肩,打开。”

戒尺顺着她的脊柱缓缓向上,所过之处,肌肤隔着薄薄的夏衫,泛起一阵细密的战栗。最终,尺端压上她的肩胛骨,微微用力。

“国公府的姑娘,行止坐卧,皆有尺度。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审视与苛责,“这仪态,是刻在骨子里的规矩,不是摆给外人看的空架子。”

沈蕴依言调整着姿势,每一寸肌肉都绷紧到发酸。她能感觉到那戒尺如同他无处不在的目光,丈量着她身体的每一分曲线,修正着任何一点可能的不合时宜。七年了,从八岁那个懵懂惊恐、被家族遗弃般送到这卫国公府的小女孩,到如今及笄在即的少女,这根戒尺,和他的声音一样,贯穿了她所有的记忆。

他教她读书,破蒙的不是《千字文》《百家姓》,而是《战国策》《资治通鉴》。他亲自执着她的小手,写下第一个字,不是她的名字“蕴”,而是一个“衡”字。他说:“阿蕴,世事如棋,人心似海,你要懂得权衡。”

他教她弹琴,不是《女儿情》《妆台秋思》,而是《广陵散》《胡笳十八拍》。他要求她的指下,要有金戈铁马,要有苍凉悲怆。他说:“靡靡之音,娱人耳目;胸中之音,方能撼人心魄。”

他教她丹青,不是花鸟虫鱼,而是万里江山舆图,是朝堂之上隐现的派系脉络。他指着地图上的某处关隘,告诉她这里曾埋骨多少忠魂,指着某个看似不起眼的名字,告诉她这背后牵连着怎样的势力。

他把她从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一点点打磨成如今的模样——才学、仪态、心性,无一不是京城闺秀中的翘楚。甚至,比绝大多数公侯之家精心培养的嫡女,更出色,更无可挑剔。

可沈蕴知道,她学的所有东西,核心只有一个——如何成为他卫韫手中最完美、最趁手的那件工具,或者,一个足以匹配他身份、为他带来某些利益的,光鲜亮丽的……摆设。

戒尺终于从她身上移开。

“今日就到这儿。”卫韫转身,走向窗边,负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他的背影挺拔孤直,隔绝了所有人情温度,“三日后宫宴,陛下或许会考校诸位贵女。你,不能出任何差错。”

沈蕴缓缓站起身,膝盖因长久的跪坐而有些麻木刺痛。她垂着眼,恭敬地应道:“是,师父。阿蕴明白。”

她退出书房,轻轻带上门。厚重的楠木门扉合拢的瞬间,将她与那方充斥着松木香和绝对掌控的空间彻底隔开。廊下的冷风一吹,她才惊觉自己后背的衣衫,竟已被冷汗浸湿了一小片。

及笄礼的前一晚,月色很好,清辉遍地。

沈蕴独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望着天边那轮将圆未圆的月亮。心里不是没有期待的。十五年,她在这府邸里,名义上是客,实则连奴婢们都清楚,她是卫国公亲自教养的“弟子”,未来……或许不止是弟子。总该有些不同了吧?过了明日,她就是真正的大人了。他会不会……对她有一点点,不同于师徒的表示?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强行按了下去。她不该有妄念。七年里,他给她的,只有规矩、学识、鞭策,还有偶尔她做得极好时,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转瞬即逝的颔首。连一句温和的关怀,都是奢侈。

可她控制不住。少女的心事,如同石缝里挣扎求生的藤蔓,见不到光,却顽强地滋长。

第二日,卫国公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

沈蕴穿着最隆重的礼服,梳着象征成年的发髻,步摇轻晃,环佩叮咚。她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引来了一片低低的惊叹。所有人都看得出,这个由卫韫亲手调教出来的女孩,是何等的风华初绽,清丽不可方物。她的举止,一颦一笑,一步一顿,都完美得如同用标尺量过,却又奇异地不显呆板,反而有种内敛的光华。

卫韫坐在主位之上,接受着她的跪拜大礼。他今日依旧是一身常穿的玄色锦袍,只是纹饰稍显繁复。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平静,深邃,如同在看一件自己精心打造、终于完工的作品,带着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礼成。

赞者唱喏,宾客道贺。一片喧闹声中,沈蕴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他没有多余的话,甚至没有一句类似于“长大了”的感慨。他给的及笄礼,是一套孤本古籍,符合他一贯的风格,也彻底击碎了她心底那点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就在她准备依礼退下,去更换常服时,前厅忽然传来一阵更大的喧哗,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和隐隐的乐声。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连滚带爬地跑进来,也顾不得礼仪了,径直冲到卫韫身边,压低声音,急促地禀报着什么。

卫韫端着茶盏的手,顿在了半空。

沈蕴距离不远不近,她听不清管家具体说了什么,但她清晰地看到,卫韫那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侧脸,线条骤然绷紧。他握着茶盏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一种强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下一刻,卫韫放下了茶盏,站起身。他甚至没有看沈蕴一眼,只对着满堂宾客,声音依旧是平稳的,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诸位,卫某有要事,需即刻入宫一趟。怠慢之处,容后致歉。”

说完,他竟不再理会众人的惊愕与议论,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玄色的衣袍在空气中划出凌厉的弧线。

沈蕴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及笄礼还未完全结束,主角却已离场。为什么?

宾客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各种猜测如同蚊蚋般嗡嗡作响。

“出什么事了?”

“宫里来的急召?”

“看卫国公的神色,不像小事啊……”

混乱中,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沈蕴的耳膜。

“听说……是北疆战事吃紧,陛下欲重用镇远将军林家,为示恩宠,似乎……有意为卫国公和林家那位刚回京的小姐赐婚……”

林家小姐……林惊鸿?

沈蕴听说过这个名字。将门虎女,半年前随父回京,性格明媚张扬,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与京城这些恪守礼教的闺秀截然不同。据说,她在一次宫宴上,曾当着陛下的面,直言钦佩卫国公的文韬武略。

原来……是这样。

所有的期待,所有潜藏在心底、连自己都不敢正视的卑微祈盼,在这一刻,被现实无情地碾碎成齑粉。他如此急切地离去,甚至连她的及笄礼都无法圆满,是因为另一个女人,是因为一桩关乎他权势地位、陛下恩宠的婚姻。

她站在那里,穿着最华美的衣裳,顶着最完美的仪容,却像一个被遗弃在舞台中央的小丑。周遭的一切声音、景象都变得模糊、扭曲,只有心口那片空洞的寒冷,无比真实。

不知过了多久,宾客们带着各种复杂的表情陆续散去。偌大的厅堂,很快变得空荡、冷清。只剩下残羹冷炙,和满目刺眼的红色。

沈蕴一步一步,挪回自己那座精致却清冷的小院。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她屏退了所有想要上前安慰或伺候的丫鬟,独自关上了房门。

外面隐约传来丫鬟们低低的、带着同情和惋惜的议论。

“国公爷他……怎么能这样……”

“小姐的及笄礼啊……”

“听说,陛下已经下旨,赐婚国公爷与林家小姐了,婚期就定在下月初六……”

“别说了,小姐听见该多难过……”

难过?

沈蕴对着梳妆台上那面清晰的菱花铜镜,缓缓坐下。镜中的少女,眉目如画,妆容精致,的确担得起“京城闺秀典范”的名头。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嘴角慢慢地,慢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起初是僵硬的,带着一丝颤抖,随即,那笑意逐渐加深,变得嫣然,变得明媚,甚至带上了一种近乎妖异的瑰丽。

没有眼泪。

一滴也没有。

她只是笑着,对着镜子里那个完美无瑕的倒影,笑得肩膀微微颤动。

原来,她这十五年来,活成一个笑话。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克制,所有的谨小慎微和那些不该有的妄念,都在他今日决绝离开的背影里,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笑,从她唇齿间逸出。

及笄礼后的日子,表面平静无波。

沈蕴依旧是那个无可挑剔的沈蕴。她读书,弹琴,作画,甚至在卫韫偶尔考校时,对答得比以往更加流利精准。只是,她看向他的眼神里,最后一点属于少女的、不自觉流露的依赖和温度,彻底熄灭了。只剩下纯粹的、弟子对师长的恭敬——一种冰冷的、程式化的恭敬。

卫韫似乎毫无所觉。他变得异常忙碌,筹备婚事,处理朝务,很少再亲自过问她的功课,只定期让管家送来新的书籍或任务。有时在府中遇见,他也只是淡淡颔首,便擦肩而过。

他大婚那日,卫国公府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热闹。红绸铺地,锣鼓喧天,宾客的身份比沈蕴及笄礼时高了不知多少。整个京城都在为这场天子赐婚、权势联姻的盛事沸腾。

沈蕴称病,没有出席婚宴。

她独自待在自己的小院里,坐在那棵日渐茂盛的梨花树下。初春时节,梨花还未到盛放的时候,只有零星几簇苍白的花苞,在夜风中瑟瑟。

前院的喧嚣丝竹声,隔着重重院落,依旧隐隐约约地传过来,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耳膜上。她手里握着一卷书,是卫韫早年送她的《孙子兵法》,书页的边缘已被她摩挲得有些发毛。

她没有点灯,任由清冷的月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轮廓。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外似乎有脚步声停顿。很轻,带着一丝犹豫。

沈蕴抬起头,隔着门扉的缝隙,她看到一抹刺眼的红色衣角。那是新郎官的吉服。

她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随即,又恢复了死寂。

门外的人,终究没有进来。脚步声再次响起,渐行渐远,融入了前院的喧闹之中。

沈蕴低下头,看着手中的书卷,在月色下,模糊的字迹仿佛变成了嘲讽的符号。她用力地、缓缓地,将那一页写着“兵者,诡道也”的纸,撕了下来。然后,是第二页,第三页……她慢条斯理地,将这本他亲手所赠、她曾视若珍宝的书,一页一页,撕成了碎片。

苍白的纸屑,如同祭奠的雪片,纷纷扬扬,落了她一身,一地。

日子水一般流过。卫韫娶了林惊鸿。

那位将门虎女,性格果然与沉闷的国公府格格不入。她像一道强烈的阳光,骤然照进这座规整、森严、每一寸空气都充满规矩的府邸,带来生机,也带来……混乱。

她不喜欢繁文缛节,不喜欢卫韫那套刻板的作息,甚至会直接闯入他的书房,打断他与幕僚的议事。她会穿着利落的骑射服,在花园里纵马,会大声说笑,会要求卫韫陪她去郊外踏青。

下人们私下议论,国公爷对这位新夫人,似乎格外纵容。即便她屡屡破坏府中规矩,他也从未真正斥责过。或许,是因为林家的兵权,或许……是因为林惊鸿身上那种鲜活、炽热、与他截然不同的生命力,对他而言,是一种新鲜的体验。

沈蕴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她依旧恪守着卫韫教导的所有礼仪,将自己禁锢在那套完美的壳子里。只是,她不再去主动请教他任何问题,除非他召见,她也绝不出现在他面前。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再仅仅是师徒的身份,还多了一个林惊鸿,以及那道由他亲手划下的、不可逾越的鸿沟。

直到那场宫宴。

盛夏时节,宫中为皇子庆生,大摆筵席。沈蕴作为卫国公府的“弟子”,自然在邀请之列。卫韫携林惊鸿一同出席。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沈蕴坐在一众贵女之中,姿态优雅,言谈得体,依旧是焦点。但她能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除了欣赏,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悯和探究。谁都知道,卫国公府这位才貌双绝的养女,在及笄当日,被自己的师父彻底弃如敝履。

她端着酒杯,指尖冰凉。酒液是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色泽殷红,如同鲜血。

席间,一个面生的小宫女过来为她斟酒,不小心手一抖,些许酒液洒在了她的衣袖上。宫女连声道歉,神色惶恐。沈蕴淡淡说了声“无妨”,并未在意。

然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她便开始觉得不对劲。

一股陌生的、汹涌的热意,从小腹处猛地窜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眼前的景象开始晃动,音乐声、谈笑声变得遥远而模糊。呼吸变得急促,脸颊滚烫,心底深处生出一种空虚的、难以启齿的渴望。

她立刻意识到——那酒有问题!

是谁?是谁要这样害她?是那些嫉妒她才名的贵女?还是……府中那位看她不顺眼的新夫人?

她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试图用疼痛保持清醒。她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沈蕴强撑着站起身,以身体不适为由,向主位上的妃嫔告罪。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好在宫宴已近尾声,并无人过多挽留。

她几乎是踉跄着,被自己的贴身丫鬟搀扶着,离开了喧闹的宫殿,坐上马车,回到卫国公府。

体内的火越烧越旺,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视野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暧昧的粉色。她紧紧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能勉强维持一丝清明。

丫鬟将她扶回她所居的“静心苑”,安置在床榻上,便急着要去禀报管家请大夫。沈蕴用最后一点力气拉住她,嘶声道:“别……别声张……去打盆冷水来……快去!”

丫鬟被她眼中罕见的厉色吓到,慌忙应声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蜷缩在床榻上,锦被丝滑的触感此刻却如同燎原之火,摩擦着敏感至极的肌肤。难耐的呻吟几乎要冲破喉咙,她只能将脸深深埋入枕中,压抑着那令人羞耻的声音。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砰”地一声,从外面猛地推开!

一道高大的、带着夜露寒意的身影,裹挟着熟悉的、冷冽的松木气息,闯了进来。

是卫韫。

他显然也是刚从宫宴上回来,或许是从丫鬟口中得知她“身体不适”,或许……是听到了别的什么风声。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此刻翻涌着沈蕴从未见过的、浓稠的黑色风暴。

他几步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沈蕴在混沌与煎熬中抬起头。烛光下,她鬓发散乱,眼神迷离,原本白皙的脸颊染着不正常的酡红,平日里总是抿得一丝不苟的唇瓣,此刻微微张启,急促地喘息着,唇上那抹被她自己咬出的血痕,红得惊心动魄。衣衫也在挣扎中凌乱不堪,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段纤细优美的脖颈和隐约的锁骨。

这副模样,任何男人看了,都明白发生了什么。

卫韫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猛地俯身,一把攥住她纤细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的声音不再是平日的冷静,而是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骇人的怒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谁干的?”

“沈蕴!谁让你变成这副……这副模样?!”

他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她凌乱的衣襟、潮红的脸颊、迷离的眼眸上。那里面,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疯狂的妒恨和……失控。

手腕上传来剧痛,但那疼痛,反而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

沈蕴看着他。看着这个她叫了七年“师父”的男人,看着这个在她及笄礼上弃她而去、转身娶了别人的男人,看着这个此刻用这种仿佛她玷污了他所有物的、暴怒眼神盯着她的男人。

她忽然笑了起来。

那笑容,在她此刻情动迷离的脸上,绽放出一种极致妖异的美,混合着痛苦、绝望、嘲讽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疯狂。

她非但没有挣扎,反而借着被他攥住的力道,柔若无骨地向上迎去。

另一只自由的手臂,如藤蔓般,软软地勾住了他紧绷的脖颈。

温热的、带着药性催发下馥郁香气的气息,故意吹拂在他颈侧最敏感的那片皮肤上。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带着勾子的媚意,却又字字清晰,如同淬了冰的针,扎进他耳膜:

“师父……”

她唤他,带着某种缠绵的意味,随即,红唇凑得更近,几乎贴着他的耳廓,吐出让卫韫浑身血液都几乎冻结的字句:

“这不正是……您亲手调教出来的吗?”

话音落下的一瞬,空气仿佛凝固了。

卫韫周身那骇人的怒意像是被骤然冻住的火焰,僵在半空。他攥着她手腕的力道,无意识地又收紧了几分,紧得沈蕴能听见自己骨骼细微的呻吟。她脸上那妖异而破碎的笑容,和她吐出的那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他惯常的冷静自持。

他眼底的风暴剧烈翻涌,有什么东西在碎裂,在崩塌。

“你……”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种几乎是狼狈的惊怒。

沈蕴却不允许他喘息。药性在她体内奔腾叫嚣,灼烧着她的理智,也烧掉了她所有的顾忌。她借着勾住他脖颈的力道,将自己滚烫的身体更紧地贴向他,仰着脸,呵气如兰,眼神却冷得像冰:

“怎么?师父……不满意吗?”她的指尖,顺着他颈后紧绷的肌肉,轻轻划动,带着刻意的、模仿着风月场中人的挑逗,“您教我诗书,教我权谋,教我如何成为一个能让所有人满意的、完美的傀儡……却独独忘了教我,当我自己不想再完美的时候,该怎么办。”

她轻笑一声,气息拂过他敏感到极致的耳廓:“现在这样……不好吗?还是说,师父觉得,我这般模样,不配是您卫国公的弟子?只配……在您大婚之日,独自对着满院梨花,撕了您送的书?”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贴着他耳朵说出来的,带着恨意,也带着一种淋漓的快意。

卫韫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看着她,清晰地看到那双迷离水眸深处,被情欲火焰包裹着的、冰冷刺骨的恨意和绝望。她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及笄礼那日的仓促离去,大婚之夜的红色衣角,婚后刻意的疏远……所有他以为理所当然的权衡与布局,在此刻,被她以这种惨烈而屈辱的方式,血淋淋地摊开在他面前。

“放肆!”他低吼一声,试图用惯常的威严压制这失控的局面,压制心底那陌生的、汹涌的恐慌与刺痛。

可沈蕴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药力彻底吞噬了她最后一丝清明,也摧毁了她多年来用以保护自己的所有外壳。她不再说话,只是遵循着身体本能的渴望,将滚烫的脸颊贴在他微凉的颈窝,难耐地蹭着,细碎的、带着哭腔的呻吟无法抑制地从唇边逸出。

那温热、柔软、带着致命诱惑的触感,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卫韫所有的自制。

他猛地抽回被她勾住的手臂,动作近乎粗暴。然而,下一刻,他却并非将她推开,而是手臂一揽,将她整个打横抱起!

沈蕴轻呼一声,本能地蜷缩在他怀里。属于他的、清冽的松木气息混杂着夜露的微寒,如同救命稻草,让她在灼热的煎熬中贪婪地汲取。

卫韫抱着她,大步走向房间一角的浴盆。那里面,有丫鬟方才匆忙端来、尚未使用的、半满的冷水。

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将她放了进去!

“哗啦——”

刺骨的冰冷瞬间包裹了全身,沈蕴剧烈地颤抖起来,被欲望掌控的意识有了片刻的清醒。她蜷缩在冷水中,单薄的夏衫瞬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青涩却已然曼妙的曲线。冷热交激之下,她牙关打颤,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站在浴盆边的男人。

他站在那里,玄色的衣袍因方才的动作有些凌乱,胸口微微起伏,呼吸依旧粗重。水珠溅湿了他的袍角和靴面,但他浑然未觉。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未褪的怒意,有深沉的懊恼,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解读的、被强行压抑的悸动。

冷水暂时压制了药性,却让沈蕴的身体更加敏感。她抱着双臂,在冷水中瑟瑟发抖,脸色由潮红转为苍白,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带着水光和倔强,直直地回视着他。

“……”她想说什么,嘴唇翕动,却只发出一串细弱的颤音。

卫韫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风暴似乎平息了些许,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晦暗。他俯身,从水中将她再次捞起,扯过一旁屏风上搭着的干燥外袍,将她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住,隔绝了那令人心乱的曲线。

他抱着她,走向床榻,动作依旧算不上温柔,却少了之前的粗暴。

将她放在床上,用厚重的锦被再次裹紧,他转身便走,几乎是落荒而逃。走到门边,他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的话,砸在空旷的房间里:

“今日之事,若泄露半分,你知道后果。”

房门被重重关上,隔绝了内外。

沈蕴蜷缩在厚重的被褥里,冰冷的身体渐渐回温,而体内的药性,在短暂的被压制后,再次如同休眠的火山,开始蠢蠢欲动。但这一次,那煎熬之中,却混杂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清醒。

他没有碰她。

在最意乱情迷、几乎可以顺理成章的关头,他选择了用冷水让她清醒。

他用最直接的方式,再次印证了那句话——她永远只能是他的弟子。一个不该有非分之想、不该有个人情感、甚至连身体都不该有失控的……所有物。

眼泪,直到这一刻,才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不是因为身体的难受,也不是因为被下药的屈辱,而是因为那彻骨的、被他亲手一次次赋予的绝望。

她将脸深深埋进还残留着他身上松木气息的锦被中,无声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一夜,卫韫书房里的灯,亮至天明。

他站在窗前,望着沈蕴院落的方向,指间捏着一只早已冷透的茶杯,眸色比这夜色更沉。少女柔软的身体,滚烫的呼吸,妖异的笑容,带着恨意的控诉,还有那浸湿后紧贴肌肤的衣衫下……青涩却诱人的轮廓,如同鬼魅,在他脑中反复盘旋。

他烦躁地松开手,任由茶杯坠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弟子……”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第一次觉得如此讽刺,如此……烫嘴。

**接下来的几日,卫国公府的气氛变得异常微妙。**

沈蕴当真病了一场。那晚冷水激荡,加上心力交瘁,她发起低烧,缠绵病榻数日。卫韫派了信得过的太医来诊治,开了安神祛邪的方子,却一次也未亲自踏足“静心苑”。

只是,府中下人敏锐地察觉到,国公爷的心情似乎比以往更加阴晴不定。书房里伺候的仆役战战兢兢,回报事情时,常被他莫名散发出的低气压骇得大气不敢出。

而夫人林惊鸿,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她依旧是那副明媚活泼的样子,但在几次试图靠近卫韫,却被他以公务繁忙为由淡淡避开后,她脸上那灿烂的笑容,也渐渐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她偶尔会将探究的目光投向“静心苑”的方向,带着属于女人的直觉和一丝隐晦的敌意。

沈蕴病愈后,变得更加沉默。她依旧循规蹈矩,但身上那种曾经内敛的光华,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灰烬覆盖了。她不再碰琴,也不再作画,大多数时间,只是坐在窗前看书,或者对着庭院里的梨花树发呆。

直到半月后,卫韫突然下令,让她陪同林惊鸿前往城外的慈恩寺上香祈福。

旨意传来时,沈蕴正对着窗外那株已然绽放、如云似雪的梨树。她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一紧,随即松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知道了。”她平静地应下。

该来的,总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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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摇摇晃晃,驶向城外。

车内,林惊鸿一身火红的骑射服改良的裙装,显得英姿飒爽。她似乎心情很好,一路上叽叽喳喳,说着京中的趣闻,偶尔也会试图与沈蕴搭话。

“阿蕴妹妹,你平日都做些什么消遣?整日待在府里,多闷得慌。”

“听说妹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改日也教教姐姐可好?”

沈蕴始终垂着眼眸,回答得客气而疏离:“夫人过誉了。阿蕴资质愚钝,不敢妄言教授。平日不过是看看书,打发时间而已。”

她的冷淡,让林惊鸿的热情渐渐有些挂不住。车内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行至一段僻静的山路时,马车骤然停下!外面传来车夫惊恐的呵斥声、兵刃相交的脆响,以及侍卫们短促的惨叫!

“有刺客!保护夫人!保护小姐!”

林惊鸿脸色一变,猛地抽出随身携带的短刃,眼神瞬间变得锐利,不愧是将门之女。她一把将沈蕴拉到身后,低喝道:“躲好!”

车门被猛地踹开,几个蒙面黑衣人手持利刃,杀气腾腾地扑了进来!

林惊鸿娇叱一声,挥刃迎上,动作干脆利落,竟一时挡住了刺客。但她毕竟寡不敌众,很快便左支右绌。

混乱中,一名刺客觑准空档,刀光直刺向被林惊鸿护在身后的沈蕴!

眼看刀尖及体,沈蕴瞳孔骤缩,身体却像被钉住般无法动弹。

千钧一发之际,林惊鸿竟不顾自身安危,猛地回身将沈蕴狠狠推开!

“噗——”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沈蕴跌坐在马车角落,眼睁睁看着那柄钢刀刺入了林惊鸿的肩胛,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她火红的衣裳。

“夫人!”侍卫们的惊呼声和更激烈的打斗声传来。

就在这时,马蹄声如雷鸣般由远及近!

“嗖!嗖!嗖!”

数支利箭破空而来,精准地射穿了那名伤人的刺客以及另外两名黑衣人的咽喉!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疾风般掠至马车前,剑光如匹练,所过之处,刺客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纷纷倒地。

是卫韫!

他来了。

他一身风尘,面色寒如冰霜,眼神扫过马车内的情况,在看到肩部染血、脸色苍白的林惊鸿时,眸色一沉。他迅速解决掉剩余的刺客,跃上马车。

“惊鸿!”他扶住摇摇欲坠的林惊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快速点了她几处穴道止血。

林惊鸿靠在他怀里,虚弱地笑了笑:“夫君,我没事……阿蕴妹妹她……”

卫韫的目光这才转向角落里的沈蕴。

沈蕴依旧保持着跌坐的姿势,衣衫凌乱,发髻散落,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看着卫韫小心翼翼地抱着林惊鸿,看着他眼底那抹为林惊鸿而生的紧张,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刺杀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心口那片熟悉的、冰冷的空洞。

他来了。

他为了林惊鸿而来。

他眼中的紧张,是为了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那晚他闯入她房间的暴怒,此刻看来,多么可笑。那或许,只是一个所有者对被玷污所有物的愤怒,与情爱无关。

卫韫看着她失魂落魄、苍白如纸的模样,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很快便移开视线,沉声吩咐随后赶到的亲卫:“清理现场,查清幕后主使!速送夫人回府医治!”

他打横抱起林惊鸿,跃下马车,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沈蕴一眼。

沈蕴独自坐在冰冷的马车地板上,听着外面他指挥若定的声音,抱着林惊鸿离开的脚步声,只觉得浑身发冷,比那夜浸在冷水中,还要冷上千百倍。

马车重新动了起来,摇晃着驶回国公府。

沈蕴慢慢抬起手,看着自己干净整洁、却微微颤抖的指尖。上面没有血,也没有泥土,只有一片虚无的冰凉。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教她下棋时说过的话。

“阿蕴,棋局之上,有时为了保住最重要的‘将’或‘帅’,弃‘车’保帅,亦是常事。”

原来,她从来都不是那个需要被保的“帅”。

她只是一枚,随时可以被舍弃的……棋子。

一滴泪,终于毫无征兆地滑落,砸在她冰凉的手背上,碎成一片湿痕。

她缓缓地、缓缓地弯起了嘴角。

那笑容,与及笄那日她在镜中看到的,一般无二。

绝望,而妖异。

更新时间:2025-11-06 01:2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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